return戰友朱彤心(1 / 7)  京城內外hom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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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彤心雖然有點怪癖,可人緣不錯。我認識他的時候,算起來他也不過二十來歲,可給我的印象已經很老了。他又瘦又高,走起道來左右晃蕩。戴的那副深度近視鏡隻有一條腿,另一條腿用納鞋底的線繩拴著。他從不用藥,哪兒破了或是長癤子長瘡,一律抹牙膏。他從不洗衣服,每過一些日子,就把軍裝脫下來按在煤油泡一泡,然後晾幹,說是“這比你們洗的幹淨,不僅不招虱子,什菌也不招”。於是他的軍裝胸前、袖口和領邊都閃耀著鐵甲般的光輝,散發著真正“德士古”煤油的氣味。用煤油泡衣服,是他的特權。他是“燈光組長”,管著兩盞煤氣燈和一桶煤油。“燈光組長”是兼職,他的正職是創作組員。他一直在寫,但寫出來的劇本從來沒演出過,遊擊環境中,沒有報刊雜誌可以登載,劇本若不能演,就算白寫了。創作組長是位女同誌,有點母性的慈悲心腸,見別人睡了之後他還守著如豆的油燈,蹲在老百姓鍋台上邊寫;寫出來的作品又一本本的送進鍋台下邊去燒,實在太殘忍。組長就和隊長商量,每逢他寫出新作後,讓他在行軍出發前,或是駐軍閑暇時向全隊朗讀一遍,算作口頭“發表”。他對這種發表方法,極為重視。每次朗讀前都特意洗洗臉,還在他的日本水壺灌一壺熱水,每念完一場戲都往嘴擠一點牙膏,用水送下去。他相信這能保持嗓音清亮。同誌們也很歡迎他朗讀作品,看成是一場娛樂。他的作品雖然沒法公演,讀起來卻常有驚人之筆。他有回寫了個快板劇,內容是抓特務,說兩個農民自衛隊員刨白薯,忽然從地刨出個特務來(我已忘了那特務是怎鑽到地下去的了。隻記得他是在地下靠吃白薯過日子)。特務想反抗,兩個自衛隊員就一人一句的唱快板:“我的刀兒閃閃亮,我的槍口放銀光。你要還是不投降,堅決把你斃來槍,斃來槍那個斃來槍,來令一令!”大家問他什是“斃來槍”?他說:“白話就是槍斃。”

朱彤心的兼職工作倒是幹得十分出色,兩個汽燈六個紗罩和他形影不離。汽燈和他那“鐵甲”發出的氣味,會熏得同班的人睡不著覺,他因此常常單獨一人住在老鄉的牛棚上層(蘇北有些地方牛棚和豬圈是二層小樓,樓下養豬養牛,樓上放雜物)。隊長叫通訊員小江給他當燈光助手。這小江莽莽撞,打氣時碰壞一個紗罩。從此他就再不許小江給燈打氣。有次朱彤心在一出戲演個日本太君,正演到太君向漢奸隊長布置機密任務,台上的汽燈忽然冒起了紅火苗。小江心想救場如救火,不顧他的禁令,搬個椅子上台來打氣。“日本太君”一見馬上擺擺手說:“你的不要,開路開路!”他解下洋刀,自己上了椅子,對漢奸隊長說:“你的扶著椅子!”他打完氣,把椅子拉開,掛上洋刀又接著往下演戲。演漢奸的隊員笑得答不上話來,朱彤心卻小聲說:“工作時間,你嚴肅一點好不?”

一九四三年冬天,我們住在蘇北一個水網地區的小村,半夜突然來了敵人。大家睡得懵懵懂爬起來就跑。人們去牛棚上通知朱彤心,那隻有汽燈卻沒有人。敵人已進了村子,既不能大聲喊又不能仔細找,隻好抱著汽燈先跑出去。我那年十二歲,本來就跑不動,有個熟識的偵察員又送給我一雙日本軍隊的大皮鞋。那鞋比我的腳要大個一寸多。也許那時就有了崇洋的思想萌芽吧,我穿著它心美得不行。組長說了我幾次,我也沒舍得脫下來。這下子糟了。跑起來不光沉得要命,而且帶子總開,一開了就絆腳,跑個三、二十步就停下結一回鞋帶。那地方溝汊多、樹木密,三結兩結,我看不到前邊人的影子了。先還聽得見腳步聲,順腳步聲去追卻總被河溝擋住去路。最後幹脆轉了向,轉來轉去總離不開一條深溝的堤岸邊。我精疲力竭,渾身是汗,隻好順堤岸溜到溝去。坐在溝底連歇氣帶辨別方向,順便哭一場。後來有些年,我也想哭過,可怎擠眼也掉不出淚來了,才體會到能痛快的哭也是一種享受。

我正在享受哭的樂趣,聽到了腳步聲,趕緊收拾起眼淚,想觀察一下來的是什人。就聽劈啪啦一陣響,從堤上跌下一個人來。我拔腿就跑,溝的冰凍得還不厚,我那皮鞋底子又硬,一踩上去馬上“喀嚓”一聲,就是一個水窪。我連著跑幾步,“喀嚓”“喀嚓”響了幾聲,兩隻腳就全濕透了,冰水紮得我腳生疼。

那跌翻在地的人說話了:“小鄧,你別害怕,我是朱彤心。”

我停住腳,問他:“剛才人們找你,你上哪兒去了?”

他說他鋪床時把稻穗錯當稻草鋪在身下了。那樓板矮,又有縫,底下的牛總伸頭去拽稻穗,還用舌頭舔他的腳。他睡不著,半夜搬到後院草棚去睡,所以別人沒找到他。他被尿憋醒,出去撒尿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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